燕冬鼻尖一酸,想他觉得自己天生好命,生在清华显贵人家不说,燕家阖家安宁,从来没有自家争斗的糟心事。家人疼爱,朋友义气,顺风顺水,哪有不好的?兄姐目标清晰,自有锦绣前程,他就松快许多,没想着光耀门楣,就想着一辈子锦衣玉食,最后穿着好看的寿衣美美地躺进漂亮棺材里。
谁曾想,他的好命会在十八岁前陡然断送,还是以那样倒霉凄惨的方式。
才歇不久的眼睛又模糊起来,燕冬说:我知道隐瞒不说会让人担心,但我实在很怕他们会接受不了。我很希望这只是噩梦,但我没有做过这样真实的噩梦,这几日我也证实了,梦里的一切信息:猴儿无聊时编的彩穗铜钱串,鱼儿新换了雪竹扇面,程庄换了红梅厚布帘,这些都是真的。
他攥紧那玉扳指,指腹生疼,我幻想着做缩头乌龟、雪停后不去程庄就不会死,可既然我是话本里的人,白纸黑字,落笔定性,怕是注定了。
这才是让燕冬这几日鳏鳏的原因。
常春春提着篮子走到门口,他鹰觑鹘望、耳力敏锐,能听清小公子黏糊的哽噎之语。
可这话的意思?
常春春惊疑不定,抬眼时对上燕颂的目光,他深知上意,没有立刻将衣物送进去。
我不是很怕死,但我实在不甘心不舍得……好吧,甘不甘心舍不舍得都要死,我只能咬牙认了。方才我本来想留一封遗书,但大哥既然回来了,我就口头说给你听。燕冬泣涕涟涟,抽噎着说,第一,我死也要死在大哥怀里,死得最安心,最暖和。第二,幽魂之说多半是假的,人死后只是一捧白骨,所以你要把我的骨灰塞进我送你的双燕荷包里,你们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,破了就请娘亲补一补,另外一定要熏石叶香。第三……
燕冬哽咽难鸣,浑身哆嗦,艰难地说:既然活着不能陪大哥长久,只希望你百年后也握着荷包,予我们合棺同葬,做一辈子的好兄弟。还有,你们记得给我烧很多纸钱元宝,我死了也要当富贵鬼,还需得贿赂鬼差,让我等你们百年一起投胎。哥……
他再说不下去,抱着燕颂无声大哭,很怕将心肝脾肺都呕对方一身,但又实在控制不住。
燕颂拍着燕冬的背顺气,颈间好似在下暴雨。他垂眼看着怀里的人,说:我还没有死。
这话很平淡却又很郑重,很郑重却又很平淡,意味不明,莫名其妙。燕冬抬头看向燕颂,不解地打了个哭嗝。
哥哥当然没有死,哥哥要长命百岁,长命百岁,长命百岁!
燕冬这会儿实在出不了声,只能在心里念得很大声,胀疼的眼睛瞪着燕颂,不要说不吉利的话!
你做这场噩梦,不是老天在吓你,是在予你慈爱,给我们机会。燕颂用沉静温和的目光凝视着燕冬,是安抚,也是保证,我会尽快查出下手之人,替你解了这场噩梦。
燕冬喘着气,歇了歇才哀哀戚戚地说:可我注定是英年早逝的命,今儿不坠崖,说不准明儿就喝水呛死啦……等等,我不会在茅坑里摔死吧?!不要哇……
我还没有死。燕颂又这样说。
燕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。
若真是全然天定,无力转圜,那我就不会有机会听你说这些,而是在某地某时突然听说你的死讯。
燕颂突然沉默,燕冬嗯了一声,却被捂住了眼睛。
看不见,却听得更清楚,燕冬贴着长兄的胸膛,被那激烈的心跳砸得耳膜嗡然。后怕还是愤怒,亦或还有别的情绪,他分辨不清,但燕颂不让他看,他就乖乖地不看。
俄顷,那只手才松开,燕冬看见了燕颂,后者神情如常,眼眶却红了。
哥哥也会掉眼泪吗?
燕冬从未见过,此时却忘了惊奇和探究,没有多看一眼,慌忙垂眼避开,仿佛没有发现这秘密。
所以,少焉,燕颂才说,只管把一切都交给我,你只需好好用膳,好好休息。
燕冬嘴唇嗫嚅,像是被说服了但还有一点点顾虑,燕颂抬手抚平他的眉心,轻声说:汤圆,要听话。